秋祭大典最后一个流程是在大雄宝殿上香。
天已经全黑了。
左右小黄门怕寺庙光线太暗，重新燃了蜡烛，将大殿照耀如同白昼。
靖德帝在主持的引导下，点燃最高的一炷香。
太子李复韫神色被烛火映的明明灭灭。
他不动声色来到孟千悲旁边，蹙额道：“国师，你方才给我讲的那个故事……你听谁说的？”
孟千悲目不斜视，面无表情道：“替人转述。”
“是谁？”
靖德帝上完香，依次是受宠的宸妃、淑妃等后宫娘娘。皇后早逝，李复韫又十分出色，早早立为储君，因此靖德帝多年来仍不立后，世人皆说靖德帝对先皇后一片痴心。
孟千悲不语，反而弯腰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，“该你进香了，太子殿下。”
众目睽睽，李复韫只得将疑惑掩藏。
今天孟千悲突然给他讲这个故事，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在含沙射影。可是……孟千悲向来不闻俗事，怎会听到风声？仔细一想，这些日子孟千悲似乎不像以前那般平静，听人说，他曾经频繁出入过宸妃的宫殿，是去干什么？
李复韫疑窦丛生，但他生来仁厚谦逊，不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逼问堂堂国师。只等秋祭大典后，再找个由头询问孟千悲。
他双手捏着三炷香，虔诚地朝宝相庄严的佛像跪拜。闭上眼，谁也不知道李复韫在佛祖面前许下什么愿。
拜了三拜，李复韫将香插进缭绕的香炉里，刚刚插定，大殿外急匆匆跑来总管内侍。
总管内侍慌乱地看了眼李复韫。
靖德帝眼珠子一转，立马明白过来，摆了摆手，低声道：“何事惊慌？”
“启禀陛下，大理寺和刑部那边……传、传消息来了。”内侍总管声音不大不小，“有刺客意欲灭口宗人府的凶手，被元大人当场擒拿，很快就会招供。”
靖德帝愣住。
旁边的李复韫却微微一晃。
他脸色煞白，很快，便“扑通”一声跪下，面对靖德帝说：“父皇，都是儿臣……”
“住口！”
靖德帝厉喝制止。
大雄宝殿上除了他父子二人，还有宫妃朝臣，以及国师方丈。
但李复韫却不管不顾，直接当众将罪名承认，“那杀手是儿臣派去的！就连……就连永乐王，也是儿臣……”
“都给朕出去！”靖德帝朝不远处的臣子后妃大吼。
明明在意料之中，但真的揭露，却又十分震惊和生气。
大臣们纷纷如潮水后退，生怕听见不该听的。宁仲常跑来深呼吸一口，立马去找宁夫人和宁霓，准备去给他们讲一讲这件大事。
后妃们避之不及。
惟独宸妃一步三回头。
淑妃见她磨磨蹭蹭，还架着她胳膊快步走，“妹妹别看了，小心惹祸上身。”
宸妃失魂落魄，喃喃道：“太子……太子没事吧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
淑妃儿子刚满周岁，她对储君的位置从来不奢望，可是看今晚这情形，她忽然有点雀跃激动。靖德帝疑心重，子嗣单薄，有实力的兄弟，要么被他杀了要么偏安一隅当小小藩王。唯一亲厚点的永乐王，前段时间自己作死，不明不白暴毙在牢中。
如果太子再出什么事……碍于宸妃在场，淑妃硬生生将笑意忍住。
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大雄宝殿，瞬间只剩下靖德帝和太子。明亮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晃，映照着满殿缭绕的香烟，清冷安静。
李复韫跪在靖德帝面前，表情坦然，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。
靖德帝不明白，他实在想不通。
于是他将心底的疑惑全部问了出来。
“什么时候和李傕勾结的？为什么和他勾结？”靖德帝嗓音嘶哑，“朕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？”
李复韫是他最疼爱的儿子。
他在李复韫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，只有老天知道。
“父皇对儿臣算好吧……是儿臣不知好歹。”李复韫向他磕了磕头，说着，双手取下头顶象征太子身份的金冠，“儿臣愿意接受一切惩罚。”
靖德帝险些被他气笑。
“朕只问你，为何要勾结李傕盗窃国库？你糊涂了吗？朕百年之后，江山全是你的，你着什么急？”骂完后，靖德帝又摇头，“不，你不是这样贪婪的人。元问衢说你有苦衷……你说出来，朕饶了你。”
李复韫闭了闭眼，随即缓缓道：“没有苦衷。是我人心不足蛇吞象，是我杀了永乐王，是我……都是我做的。”
他这幅态度将靖德帝惹怒。
靖德帝破口大骂：“蠢货！你以为朕不敢罚你？朕可以立你为太子，也可以废了你！”
“是。”李复韫自嘲，“天下皆是父皇的，遑论儿臣。父皇自然是随心所欲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？你在讽刺朕？”靖德帝震怒，气得反手抽出供奉在佛龛旁的降魔杵，就要往李复韫头上砸，“朕杀了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！”
靖德帝只是想吓吓李复韫。
本以为李复韫会躲开，却不料他直愣愣跪在那儿。“咚”的一下，全铜的降魔杵直接砸在他的天灵盖，顿时血流如注。
紧闭的殿门被人“啪”的一声推开，身穿华丽宫装的美人跌跌撞撞跑进来求情，眼含热泪，“陛下三思！陛下三思！”
李复韫表情瞬间大变。
靖德帝拿着降魔杵的手还在发抖，他怒道：“谁允许你进来的！滚出去！”
宸妃满脸是泪。
她早就被李复韫头上的鲜血吓懵了，伸手去帮李复韫捂伤口，“太医！快去请太医！”
李复韫紧张万分，握住她的手腕，慢慢摇了摇头，“宸妃娘娘，我与父皇说话……你快出去！”
话音未落，李复韫也不知伤在哪儿了，口鼻流出血来。
宸妃大惊失色，“我不走！我不走！他会杀了你的！”
“不要说了，快出去……”
“我不！”
靖德帝饶是傻子，也看出了端倪。
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。
宸妃姨母是顺平王侧妃，顺平王死后，宸妃举家搬来京城，经常与姨母一起出入皇宫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，她和太子相识于年少。
靖德帝从未多想。
他初见宸妃后，十分喜爱，第二日便将她纳入宫中封为才人。如今想来，是否他忽略了什么……
宸妃抱住奄奄一息的李复韫恸哭，全然不管这一幕多么惊世骇俗。
靖德帝手心一松，沾血的降魔杵哐当掉在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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